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又落了一地，就像我在这里度过的十五年光阴，悄无声息地堆积起来。我叫李桂兰，今年六十八岁，退休前是名教师，每月一万块的退休金让我本可以过得相当滋润。十五年前，女儿小敏刚生下外孙乐乐，一声带着哭腔的“妈，我实在忙不过来”，我便收拾行囊，从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江南小城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北方大都市。

十五年，五千多个日夜。我从一个手脚利索的中年妇人，变成了腰腿时常酸痛的老人。乐乐的奶粉、尿布，我没让女儿女婿掏过一分钱，我的退休金几乎都贴补进了这个家。清晨，我是第一个起床准备早餐的人；傍晚，我是牵着乐乐小手从幼儿园回来的外婆；深夜，我又是等着他们应酬归来，煮上一碗醒酒汤的丈母娘。乐乐从咿呀学语到考上重点高中，他的每一步成长，都踩在我的皱纹和白发上。我心甘情愿，因为这里流淌着我女儿的血脉。

变化发生在上周三。女儿女婿都去上班了，女婿的手机忘在了客厅充电，“嗡嗡”地震动着。我怕是什么急事，拿起来想给他们送过去。屏幕亮起的瞬间，一条短信预览弹出，紧接着，我看到了那个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备注名——屏幕上冷冰冰地显示着：“**保姆007**”。

我的手指有些发颤，下意识地点开了通讯录。那个号码，的的确确是我的。原来在他通讯录里，我连个名字都不配拥有，只是一个编号，一个仿佛随时可以被替换的物件。冰冷的数字代号，像一根针，扎破了我十五年来用付出吹起的、看似饱满的气球。

我握着手机，在客厅里站了很久。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，我却觉得浑身发冷。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：我用自己的退休金给乐乐买最新款的点读机时，女婿说“妈，又让您破费了”的客气笑脸；我腰肌劳损复发却还坚持打扫卫生时，女儿说“妈您歇着”却从未真正接过我手中拖把的瞬间；周末他们带着乐乐出去下馆子，而我一个人在家热剩饭的无数个中午……原来，所有的付出，在别人眼里，或许真的只是一场理所当然的交易。代号007，随叫随到，没有情感，只有功能。

那天晚上，我彻夜未眠。天快亮时，我做出了决定。

第二天吃早饭时，我平静地开口：“小敏，建国，我打算下周一回老家了。”

女儿手里的勺子“哐当”一声掉进碗里，她满脸错愕：“回老家？妈，您在这不是住得好好的吗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？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？”

女婿也赶忙附和：“是啊妈，是不是我们最近太忙，疏忽您了？您这突然要走，乐乐上学谁接送啊？”

听到最后一句，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到了这个时候，他们最先考虑的，依然是没人干活的“不便”，而不是我为什么要走。

我笑了笑，没去看女婿，只是对女儿说：“没有，你们都好。是妈老了，想家了，想回去过几天属于自己的清静日子。乐乐也大了，能自己照顾自己了。”

我没有戳破那个备注的事，给自己，也给女儿留了最后一丝体面。

接下来的几天，我默默地收拾行李。来的的时候只有一个行李箱，回去时却大包小包塞满了十五年积攒下的痕迹。女儿几次欲言又止，眼圈红红的，但终究没再深劝。

走的那天，女婿开车送我去车站。一路上，他试图找些话题，我都只是淡淡应着。到了进站口，他接过我的行李，迟疑了一下，说：“妈，这些年……辛苦您了。您什么时候想来了，随时给我们打电话。”

我看着这个叫我“保姆007”的男人，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，也有些可怜。我点了点头，只说了一句：“好好照顾小敏和乐乐。”

转身走进车站，我没有回头。坐在候车室里，看着窗外南下的列车，我的心意外地平静，甚至生出一丝久违的轻松。我知道，老家那间老房子需要打扫，旧日的朋友需要重新联络，荒废了十五年的兴趣爱好需要重新拾起。

列车缓缓启动，熟悉的城市被远远抛在身后。我拿出手机，第一次不是为了看家庭群的消息或者计算给乐乐买什么，而是搜索了一下老年大学的课程。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，我知道，属于李桂兰自己的人生，在六十八岁这一年，终于重新开始了。